冼天青

一片尘

七日散【侠明】

多美好啊,多可惜啊,至少他们在最后的日子爱过,欢欢喜喜的在一起了,不悔。

迟行也:

中午不睡觉写了侠明…
两千米大刀,十八九岁少侠X二十七岁明明,明明不是大概和大师兄差不多大嘛虽然美人是看不出年龄的…


已经书信谈了恋爱的前提(
真的很刀,你们小心噜。

七日散

1


方思明靠在床上。


自从明月山庄一役后,方思明便成了弃子。朱文圭留他下来断后,不过是扔了这个磨没了他最后恩情的义子,顺带把他身上的所有恩赐都收了回去。无论是万圣阁少阁主,他的手下还是他自己,方思明从一无所有地离去到一无所有地留下,从始至终,他竟然都没得到过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。


谁都知道他约莫是会死的,若是没死的话,可能比死了还要再惨些。可他运气倒是不错,也许是这辈子可怜的气运都不过用在了两件事上,一是得以被义父收养长大,不至于一开始就被闷死在水缸里,二是遇见了一个傻子。


第一件幸事后来给他带来了太多无能为力,他现在已经没力气去想了,而第二件幸事随之而来的也多是苦难。方思明想到这里低低地咳了两声,外头那傻子从门帘那钻进了一个脑袋来望他,“思明兄,”那人说,“你再等等,药马上就好了。”


他轻轻地嗯了一声。


他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疼的。


少侠自然也知道这点,当初他求香帅把方思明带走的时候方思明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。最后一击的时候他们打断了他的手骨才救出那个差点被他掐死的人。


他那个时候看上去是那么的凶恶,骷髅哀嚎着穿行过他们之间,他带着面具,把所有表情都掩盖在了那副金色的假面下,他就是一个枯骨和血肉堆成的江湖恶人,踏着别人的尸首坐上这个位置,在尸山轰然倒塌的时候又跌落进底下望不尽的深渊中去。


然后他倒在地上,少侠以为他还能与自己再说几句狠话,甚至再站起来与他一战至死,但是他没有。


他的确说了几句话,也的确存着护他义父的心思,可那之后他便咳了一口血出来。明月山庄的每一块砖都染过如火般的烈血,它们早就见得多了,这一口吐进了地上也不显得突兀。


反而是方思明本人,他定定地望着那滩艳红的鲜血片刻,好像不敢置信那是他呕出来的一般,他盯着那血渍看了一会,然后又吐了一口新的覆盖了上去。


他这样便彻底地晕了过去。


然后便被少侠带走了。


再然后便坐到了这里。


方思明坐了一会都觉得心胸骤痛,那种剜心噬骨的痛让他弯了脊骨。他犹豫了片刻,还是从他的腰间小瓶中摸出一颗药丸来。


少侠没收走他的东西,只有金甲被摘了下来,露出白嫩的指尖来,还有手腕处被的护甲也摘了,被裹上了绷带和竹条固定断骨。而他身上的那些药都还在,特别是这个。


他拿那颗药端详了片刻,莹莹如红玉的一颗药丸,像是用心头血炼成的一般。他把药丸放在手心搓了搓,除去那层薄而脆的蜡封,他拿着药丸又停了停,才最后好像做了什么决定一般扔进了嘴里,干咽了下去。


片刻后少侠掀开帘子,端进了一碗黝黑的药汁来,“思明兄,”他笑呵呵的,一副明月山庄的罅隙从不存在的模样,他也就十八九,现在越发看起来像个少年郎,“你要些蜜饯吗?”


“不必。”


药丸下肚,方思明觉得身子都热了起来,那阵暖流不顾一切地驱散了他身上的疼痛,甚至连手骨处的疼也缓解了不少。


但他不准备马上告诉少侠,他接过药便一口喝干了,那阵苦味弥漫开来,他皱着眉啧了一声。


“真的不要蜜饯吗?”少侠看他表情,拿了一个小小的蜂蜜盐津金桔眼巴巴地送到他嘴边,“吃一个?”


方思明定定地望着他,少侠怏怏地准备缩回手去,却被他凑上前来,用那苍白的唇轻轻地叼去了那桔子。


少侠没由来地高兴了起来。


方思明细细地咀嚼了那个金桔,没有丝毫的酸涩,只是有些被甜和微咸掩盖的苦,倒是很美味。


少侠坐在他床边,他伸手去摸了摸那毛茸茸的脑袋。少侠惊了一跳,心说今日思明兄真是不同往常,以前都不让自己亲近,现在怎的这般亲切了?


他还没来得及问出这句话,方思明便说:


“我今生,只能陪你七日了。”

2


七日散,七日便散。


无论多重的内伤外伤,只要没伤到要害,就算像方思明这样脏腑破裂,或是什么地方破了个洞,七日散都能吊住一口气,不仅能吊住一口气,还能有止痛奇效,仅是这两项便堪称一绝。


可惜吃下去便已一脚踏进了彼岸,凡间俗世已经不成困扰,什么时候羽化而去也成了定数,只是这七日逗留,就如一场总会离开某处的旅程一般,必定是要尽兴才好。


“我没力气与你吵,”方思明仍然是靠在床头,“你若是不想见我,五日后帮我收尸便好。”


外头传来一阵摔打盆碗的声音。


小孩子心性,方思明摇摇头。从昨日便闹到现在,说也不听,吵着要去找大夫。昨天闹到半夜,今日早上回来就在外面砸东西,也不进来和他说话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
他服了七日散而已,五日后要去死的也不是少侠,为何还不珍惜这些时候,还要这样浪费到几日才顺意?


他想着又咳了几声。外头的动静停了,少侠从门口那里探出头来,带着红红的像兔子一样的眼眶子,还大声吸了吸鼻子。


“你…你想吃什么,我去给你买。”


“我想喝酒。”


方思明淡淡地说了句,少侠刚刚想驳斥,随后想到了什么一般,脸色越发难看,从胸口掏出手巾来胡乱擦了几把脸,然后再吸了一次鼻子。


“晚点…晚点再给你喝。”


“七天之内,我吃什么都死不了的。”


方思明说。


“你怎么还要提这个!”


少侠吼了一句,摔门便走了。


方思明叹了口气,闭上了眼睛。




少侠下午就回来了。


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坛烈酒。他缩手缩脚地往房间里开了一眼,马上就看见方思明那双金色的眼睛正在望着他。


“我给你买了,”少侠一脸不快的样子,“把酒往方思明的桌子上一放便要走,“你自己喝吧。”


“过来,”方思明说,少侠一下便停了脚步,“你放在那,我怎么能喝到。”


“你喝不喝得到与我何干!”少侠似乎是突然被针戳了屁股的狗子,一下便跳了起来,“你、你生死都不和我商量,其他的我也不管你!管不到你!”


“我还能陪你五天,”方思明吃力地撑起身子,“来和我喝酒。”


他忘了自己的手断了,一撑之下虽再也不会痛了,但总是着不了力。他险些直接倒在床铺上,却被少侠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了。


“你别生气。”方思明好容易稳住身子,顺势便抓住了少侠的袖子。


他还想补一句为何叫少侠不用生气。他已经对义父没了用处,虽然他也快要没了命了,但他这七日是全然归这个人所有的,少侠万万不可能因为这个生他气。


过去他一辈子都属于义父,也从未预见到有一日他还能属于别人,还能心无旁骛毫无防备地与另一个人相处。那人不会在说爱他同时叫他送死,甚至于方思明仔细想想,那人或许是整个世界上唯一在乎他是生是死的。


这便更显的现在弥足珍贵,这日子像是从老天手缝里漏出来的,虽少,但恰好被他捡到了,也不失是一种缘分。


但他张张嘴,似乎觉得这些太残忍了些,最终还是没说出来。


少侠在那头想甩开他的手,轻轻甩了一下没扯开,也就算了。


“我还买了豆干,”少侠站在那,像个沉默的木头,片刻过后才闷闷地说,“卤香的,你上次说带蒜味的不好吃,我就没买那个。”


“好。”方思明说。


3


昨夜他们喝了好久,最后等到东方泛白才歇将下来。
其实酒没多少入了方思明肚子,少侠虽说让他随便喝,但最后还是忍不住管了他,只让他喝了三盅,剩下的都是他自己端着坛子就往嘴里送,豆干他一口没吃,全被观赏他喝酒的方思明给吃光了。


少侠平日里不常喝醉,方思明也不知道他原来喝醉了是这个样子。最开始微醉时便不理他,真正醉到底了却抱着他的腰号啕大哭,把所有的眼泪鼻涕都抹到他的衣服上,一边哭一边打嗝,还要问他为什么。


什么为什么,方思明那时候拍了拍他的后背,是为什么他死不悔改,是为什么我无力回天,还是为什么他们竟然遇到的这么晚,恍然间醒悟过来,竟然只余下五日了。


他还没来得及问,少侠便嚎了出来,“江湖…江湖为何如此险恶!”少侠哭得稀里哗啦,“早知如此,我才不…”


他的声音小了下去,最后整个人都滑到了方思明的身上,打起了小呼噜。


是了,方思明收紧了无力的手臂将他揽紧,江湖为何这么险恶呢。


若是他能选——若是他能选,他或许也不想入这江湖的。


第二日早起,少侠是被方思明拍脸拍醒的。 


“我想养只小狗。”


方思明说。


少侠二话不说便出了门,片刻后就把村口二花生的小狗给抱了回来。


那是小小的一只黑黄土狗,垂着耳朵,被放到方思明的膝盖上的时候欢快地嗷嗷叫着,拼命用湿漉漉的鼻头去蹭他的手掌,还一不小心把自己顶得摔了一跤。


方思明轻轻地笑了一声,伸出手指来点点狗儿的脑门,“蠢货。”他说。


“思明兄,”少侠站在一边想把小狗拿走,“我先给它洗洗你再抱它。”


方思明嗯了一声。


等少侠转头要走的时候他才突然补上一句,“这狗叫小黄。”


“哎,”少侠把狗子举起来面向方思明,“小黄,你叫一声。”


狗子嗷地哼唧了一声。


“你不要吃了它。”


方思明又说。


“这是你的狗,我为什么要吃了它?”少侠吓得一惊,“我不吃它的,”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,“我也不让人吃它。”


“嗯。”方思明说,“你也…不一定要对着我笑的。”


少侠脸上的笑意僵了僵,“我…”。


“你想看我笑吗?”方思明没头没脑地又补了一句,“我多笑些,你要记得我笑的样子。”


少侠抱着狗落荒而逃,甚至没敢回头看一眼方思明是不是真的笑了,或者又只是耍了他一把。


狗洗完了放在外头吹干,在院子里朝着太阳乱吠。
少侠刚才去胡乱吃了些东西,又过来给方思明送药。方思明也没推脱,还是喝尽了,还是用嘴去衔走了那枚蜜饯。


少侠手指抽得晚了片刻,便被他卷进了唇间,细细地把上面的蜂蜜都舔了一遍。


“你…你要不要歇晌,”少侠脸不知为什么红了,“我去看看狗。”


方思明却拿过他的一只手压在自己的衣领上。


他们没有过肌肤之亲,最逾矩的亲近只不过是某日芳菲林间醉后的一个亲吻,少侠至今记得方思明亲起来的感觉,他就像一块暖烫的软玉,口鼻间带着一阵说不明白的热气,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白睫像青松枝上簌簌落下来的新雪。


“你想吗?”


方思明问他。


“过几日我就做不了这个了。”


七日散后期的时候会造成内里出血,虽说不痛,但要做这档子事的话,估计会很倒胃口。


少侠如同被他领子上绣了云纹的布料烫伤了一般,“你…”他眉眼纠结,不知道说些什么好,最后却突然甩开了方思明的手,“你不要再说…在说这些了!!”


他捂着脸,看上去极其痛苦,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好像他才是有什么内脏从里头开始坏掉的人,或者已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把他整个都搅碎了撕裂了,留下来的不过是一地没人要的碎渣。


方思明伸手搭在他身上,“我们两个这样一场,”他想起了少侠给他寄的那些书信里有意无意的词语,还有时不时随着飞鹰带来的闪亮宝石,还有某日里面夹的干枯桃瓣,“你不想吗?”


“我想你好起来,”少侠把脸闷在手里,说话都带些鼻音,方思明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,“你好了我们再做。”


方思明想说他好不了了,可他没说出来。


但是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,“在那次之后,”他鬼使神差地说,“我再没和别人做过。”


他生来是天阉之体,虽早就在任务里尝过这些的滋味,后来也时不时和一些下人有过亲密之事,可在那次少侠吻了他之后,他便再没找过别人。


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,大约不过是一种普天之下都不知道,就算只有我知道,我也不能再随意行事了的约束感。


的确是没有人知道,林清辉不知道,义父也不知道,但是他是知道的,既然他知道了,他又怎么能再和别人做这种事。


他好像固守一个糖罐子的幼儿,为自己清楚这个罐子里有糖嗯而窃喜,却也因为这个罐子再也不去看其他的罐子了。不仅不看,而且还为他迟来的从一而终极其自豪的模样。 


他这样想起觉得自己有些蠢,便想掀过这个话题去。还未开口,却被少侠扑在了床上。 


少年人给了他一个缠绵而亲昵的吻,和他以往期许的那样一样。方思明攀住他的肩膀,加深了这个吻。


一直有两个想法在他心中盘桓不去。一是他想有一条自己的狗,养在安全的地方,不会被打死也不会被杀了煮汤,能长得很大,然后只跟在他一个人后面。这样他就能带着狗到田埂上散步,看着它扑油菜花里的粉蝶。 


二是他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人,永远记得他的人,在他带着面具穿着兜袍的时候能认出他,在他沉眠泥下白骨消亡的时候也能认出他。


今天是什么日子,他笑了笑,少年人一直在亲吻他,但滚烫的眼泪已经都落到了他的脸上。我的念想怎么都一下子成了真。


怎么还都这么迟呢。




4


他们还是没有做到底。


少侠只是像狗崽子一样把他给亲得湿漉漉的,方思明被他黏得有些困,和他又说了会有的没的,便先睡着了。


早上起来他第一眼就看见少侠躺在他旁边,手还紧紧地抓着他,生怕他跑了。


“你起来,”方思明说,“给我找些纸笔来。”


少侠迷迷糊糊揽过他便再亲,被他掐着脸颊推开了,“你昨日说不做,今日没机会了。”方思明说。


“等你好了我再和你说。”少侠嘟囔了一声,便去给他找纸笔了。




纸笔给了他,方思明就下了床,坐在桌边写了一日。


少侠想看,用尽了办法要偷窥一眼,方思明弹了颗飞蝗石在他脑门上,打得他哎哟一声。


“思明兄在给谁写信?”少侠在远些的地方死死地盯着他的手,“我也想看。”


“你会看到的。”方思明把笔在砚台里蘸饱了墨水,墨汁带着一种独有的墨臭,的确是好墨,“是不是快中秋了?”


“啊,”少侠说,“思明兄想吃月饼吗?还有瓜果,我都可以给你去镇上买,现在就去。” 


“好。”


方思明说。


中秋夜,便是七日之时到的时候。


5


方思明昨晚子时睡下,今日早上起来继续写,中午还强撑着去喂了外头的狗子,下午写了一个下午,直到晚上睡觉。


少侠没有回来。


或许是他不愿意看着我死,方思明想,义父从不认为有谁的死是不能看的,只有是否弥足轻重一说,绝没有愿不愿意看着的讲法。 


方思明似乎觉得自己胸口处又痛了起来,他的心跳现在已经极慢了,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再活久点。但那缓慢的心跳却犹如擂鼓般,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胸腔,似乎要脱身出来,直直跳到外头一样。


他按着胸口,给自己翻出了一身新的衣服换上。他把那些写完的书信叠好,放进抽屉里,最后他解开狗子的绳子,催他回到自己的狗妈妈身边去。


至少他有过那样的一条狗,也有过这样的一个人。
他望了一会狗子跑掉的背影,然后吃力地回了房,躺回了床上。


世间怎么这么无趣,他望着屋梁想,七天果然还是太多了,如果只有三天,那少侠应该是绝不会就这么离开他的。


七日散保住了他七日之内再不会难受,可他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。


他不再想,他闭上了眼睛,等着有人来接他。


6


方思明睡了很久。


至少他觉得很久,他在万圣阁就从来没有过这么久还这么舒适的睡眠。即便是武学奇才也要日日勤勉练功,他在义父的督促下早就养成了习惯,更是从不赖床的那种人。


但是他这日睡得极好,他还做了些梦,梦里他一时间是大人,一时间是孩子,间他身前的脸是义父,楚留香或者林清辉,一时间是少侠。


他忘了前面的那些梦,只去想有少侠的那个。


他梦见自己行走在田埂上,身旁跟着一只大狗。约莫是早春季节,莺雀在枝头上啼鸣,狗子在对着油菜地里的蜜蜂嗷嗷直叫,远处还有其他狗应和,倒是十分生机勃勃。


他没拉住链子,狗子便冲了去去,去扑得油菜七倒八歪,小小黄花四散开来,菜畦处弥漫着一阵乡间的油菜香来。


“思明!”他听见有人在后面喊他,“哎,这个狗…它怎么又扑进去了啊!”


他回过头,看见少侠一副农人打扮,冲进去便要抓狗。他觉得狗子的链子松了也有他的过错,但他不想弄脏衣服,就只是站在上头看他们折腾。


好一会少侠才把狗子弄上来,他把狗链重新递到方思明手里,然后半真半假地和他抱怨,“你知不知道我给人家赔了多少钱了?这个狗不是有毛病吧,怎么偏偏要往油菜花地里钻…?”


方思明看见少侠发间落了一朵小小的黄花,他倾身上去,从滔滔不绝的少侠头上把它摘了下来。


“思明…!”少侠开始是愣了愣、后来便一下子把他扑倒在土里,“你…”


顶上春日艳阳好刺眼,方思明用手挡了挡。 


少侠自然是看见了他的动作,他利落地摘了自己的草帽,往他们两个见光的地方一扣,这便成了个暗暗的小小的空间,能容下他们两人来窃窃私语,“思明,”少侠靠他靠得极近,草帽缝隙里漏进的春光照在他眼睛里,让他的视线都越发亮得灼人了些,“思明,你怎么能这么好看呢?”


“只因为这个?”


方思明听见自己说。


他的声音慵懒而散漫,还带着几分笑意,他从未听过自己这样的声音,顿时觉得有些新奇。


“还有好多啊!”少侠就着这个简单的遮蔽来吻他,“你还会养狗!就两三年,都快养得有牛犊子那么大了!”


方思明不知道这句话里微妙的抱怨是什么意思,但他总是有很多时间去知道的。他顺着少侠的方向接住了那个吻,他鼻尖上尽是清新的田野气息和少侠身上的味道,而他竟然也不觉得讨厌。


“你等等…”他去推拒那个越发往下的少侠,“我们先回去。”


他觉得自己脸颊发烫,约莫是快被这阳光烤熟了。少侠哈哈一笑便站直了把他拉起来,他是不情愿的,但少侠牵着他,他牵着那狗子,他们还是往前走了去。


田尽头有一间小屋。


方思明知道那是他的归宿,但他还没能走到小屋里,如此静谧安详的时光便被打破了。 


他睁开眼睛,看见伏在他床边痛哭的少侠。 


“你怎么了。”


他吃力地伸出手去,攥了攥少侠的手指。


外头风急雨骤,狂风扫着落叶往窗上噼里啪啦地击打,天色昏暗,不知道是不是又到了一个晚上。


少侠没有回答他的话,只是兀自把脸埋在床铺上大哭。他的哭声像野兽悲痛的哀嚎,好似凭借那声音便能撕裂天幕,揪出老天爷来还他个公道。


“为什么啊——!”少侠嘶吼着捶动床板,“为什么啊——!!”


为什么只有七日,却连七日都不愿意全给他呢?


方思明摸了摸他的头发,湿湿的,发尾还沾了些泥点子。


他身上也脏兮兮的,衣服被划了口子,隐隐约约能看见渗出来的血。


“回来便好。”


他说。



7


少侠实在太累了,他哭完便睡着了。


等到方思明也睡了再醒来,少侠已经把自己洗干净了。他又趴回了方思明的床边,还笑着看他。


“我遇上了些劫道的,”少侠无不抱歉地说,“晚了回来。” 


“嗯。”


方思明回了他一声。


怎么可能只是劫道的,约莫是有人听说了万圣阁少阁主没死,特地寻来此处了。


“我给你买了些小吃,万幸没湿,”少侠掏出一个纸包来打开,里头是有些碎了的糕饼,红的绿的黄的都有,他殷勤地把这些送到方思明面前,“你不是喜欢吃咸口的东西吗?我这些糕饼都买了咸的…”


方思明本来想领了他的好意,他已经拿手指捻了些碎渣来,想要往嘴里送。不过刚刚送了一半,便觉得喉咙里突然反了一口热液,没忍住,便一下子吐到了那些糕饼上。


那是血。


少侠手一抖,差点扔掉了那些糕饼。但他没有,他只是颤抖着手把纸又包好,“你…你不喜欢吃就不勉强了,”他说话间喉咙里好像哽了什么东西,“你想吃什么,我给你去找…”


方思明轻轻咳了两声,他用指尖抹掉自己唇边的血。
“我想放灯。”





今日是中秋了。


方思明没放过灯,万圣阁是没有中秋的,就算有,也不会有灯的。他小的时候和义父一起放过,后来就没玩过了,现在突然问起他想要做什么,他却又想到了这个。


他是想自己做个灯,可是他现在已经站不起来了。他被少侠安顿在躺椅上,裹着几层衣服,连下巴都要遮上,才能看少侠卖力地削竹棍子。


秋日的庭院有些凉,昨日又下过雨,现在虽然已经有了暖暖秋日,可方思明还是觉得手脚冰冷。少侠时不时抬头看他几眼,每次他眨眨眼的时候才继续低下头去做手上的活计。


那些细细的竹条弯折起来,外头糊上纸,本来是不难的活计,少侠却做了好几个时辰,削坏了好些,最后才做出来一盏好看的。


少侠拿给方思明看,他伸手去摸了摸灯外头糊着的那层纸,“我想写首诗。”方思明说。


少侠又给他伺候笔墨,他被扶起来在上面写了两句,“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相同。”映照着满园萧索秋色,倒也是意头挺好的话了。


“我累了,”方思明对少侠说,“你带我进去吧。”


晚上的时候方思明却精神了起来。


谁都知道这是为什么,但谁都假装不知道。他又吐了两次血,少侠沉默着给他擦干净,扶他坐起来,然后再敞开窗口,来与他从一方轩窗里共赏圆盘似的秋月。


他们喝了些酒,吃了些瓜果,少侠今日出乎意料地寡言,他只是盯着方思明的脸,听他说些对月饼的评价,或是挑剔瓜果的口味,恨不得把他整个吃下去似的。


方思明说完了,他觉得时候差不多到了,药力在消散,他开始觉得疼了。


“你过来。”


他对少侠说。


少侠听话地坐过去了,刚刚坐下便被方思明牵住了手。


“我有话与你说。”


方思明示意他再过来点,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器官正在衰败,一点一点的腐烂,连喉咙都快要废掉不能发声了,只得叫少侠再靠近些。


少侠便靠近了些。


“我与你说一些话,你要记住,”方思明见他过来,便垂了眼睛絮絮地说下去,“我名为方思明,我乃万圣阁少主,自幼被义父收养,而今已二十又七载。义父养育之恩无以为报,只得以命相护耳。”


“我曾与林清辉共事,有手下方莹等人,我为行事便利,也曾着过衣裙,敷过脂粉。我为义父大业,曾往各门偷师。华山高亚男,武当郑居和于我有大恩,此生难报,徒留遗憾。”


“我受过几次重伤,幸得死里逃生,我手上带血,命中绝情,本以为此生凉薄,只求一死以解脱,但是我遇到了你。”


“你是极好的,我曾不知情为何物,为何叫人生死相许,遇到你后我便慢慢知了。你洒脱超然,待我好,待所有人都好,你连待猫猫狗狗都这般好,我是配不上你的,可你偏偏与我有情。”


“我曾在中原等你来会,林清辉见了曾说过,我像是遇了良人,若是我是个女子,长着这样的皮囊,早就叫你做个上门夫婿,来提亲了。你得佳人,我得良人,何谓不是世间美事。”


“她说过很多话,我也只觉得这句是全然对的。”


“你便是我的良人了,只可惜此生江湖浮沉,自身难保,生不由己,死亦不由己。愿来世只在田野之间,做一村夫,饲一黄犬,终此一生,遇到你便好了。”


方思明说完这么一大段话早就有些喘不过气来,他看少侠定定地,好似没听明白似的,便又补上了一句,“你不要忘了我。”


他给少侠写了好些书信,都藏在抽屉里,为了少侠不要忘了他。


他说这些想了很久的话,也为了少侠不要忘了他。


可到了这个时候他又有些后悔,他一直以来都自私惯了,这样也觉得理所当然,不过如今想想,着实又有些对不起少侠。


“算了,”他轻轻用手指蹭了蹭少侠的掌心,“你还是忘了我吧,记挂死人,着实无用。”


少侠没有点头,也没有摇头,却只是看着他。


方思明觉得这些话说出来之后他胸口的那团暖气便已经要消散了,“你出去,把灯放了给我看罢,”他现在只能用指头推动那人的手,“我想看灯。”


少侠只是坐在那,没有走。


“你出去!”他神色突然就厉害了起来,“你给我出去!你不要再看我!”


少侠还是没有起身。


“我求求你,出去吧。”


方思明闭上了眼睛。


他听见少侠站了起来,他的脚步沉重,如同中秋月色凉如水的院子是火狱一般,他走了便是赴死去了。





少侠出了去,关好了那扇门,然后去点灯。 


他的手指发颤,两三次都没能引燃烛台,等到第四次终于燃了起来。他把灯捧在手上,等它轻轻地飘了起来,慢慢地从小院子里升到空中去。


月如白练,星辉斑斓,那盏灯顺着风摇摇摆摆地上升,直到很远的地方,变成了一个光点。然后倏而一闪,变成了个坠落的火球,直直地从天幕掉落到地上。


少侠突然蹲在了石阶上抱头痛哭。


千门万户团圆时,花好月圆中秋夜,可能和他团圆的那个人,已经回到月亮上去了。



他们最终还是散了。


End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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